何夕

【云亮云】不知春（拾陆）

拾陆

 

“铁索连舟”之事定后，东吴已经准备万全。自然，这也意味着战事一触即发。未知、恐惧和激昂战意一视同仁地笼罩着江南江北。南屏山上的七星坛已在加紧动工，周瑜几乎每天都要叫诸葛亮与他一起推演布阵。好在周郎没有见谁都要“抵足而眠”的爱好，一定会在入夜前送孔明回到他的总巡哨船上。

阵法和兵力，周瑜对诸葛亮没有任何隐瞒，既是出于坦荡，也是出于自信。诸葛亮每每与他推演归来，都觉得大有收获。

“与公瑾交，如饮醇醪，此话果然不假。”

第八次听军师盛赞周郎之后，赵云终于忍无可忍：“军师，周都督有害你之心，不可不防。”

“啊，不错，”诸葛亮点头，“子龙提醒的是。”

虽是这样说着，赵云却知道诸葛亮根本没往心里去。军师是个骄傲的人，只是不形于色，藏得极深。他有自信周瑜不会杀他，所以敢在对方的刀尖上反复试探，甚至还能享受这种惊险的快感。到最后，提心吊胆的只有赵云。

赵云闷闷不乐，盯着茶壶，不说话了。

诸葛亮却没察觉，只拉着他到榻上坐下，“今日得闲，子龙可将前番之事说与我听。”

这“前番之事”指的是送庞统过江。自那天回来之后，诸葛亮就感觉赵云好像有话想说。奈何最近他日日被周瑜叫走，忙得脚不沾地，一直没有时间坐下来详谈。

今日总算得空，赵云也不推辞，便将庞统之言复述一遍，也包括“此法虽险，却势在必行”等语，最后问：“军师以为如何？”

诸葛亮思量片刻，反问道：“子龙可知，为何我明知周郎有害我之意，却仍敢在此迁延不去？”

赵云摇头。

“今曹操雄踞北方，三分天下已有其二，非两家联手不能抵御。江东欲图曹操，需取合淝、攻寿春。重师远调则国中空虚，周瑜惧我袭其后，定会以共伐曹贼为由，约我出兵宛洛，以为响应。他若杀我，两家联盟破裂，曹操必然南下复仇，胜败未可知也。公瑾虽有建功立业之心，却不会拿孙氏三世基业去赌。除非能攻取荆州，否则，他不会轻易与主公刀兵相见。”

诸葛亮从容地摇摇羽扇，“你看他整日像要杀我，实际不过试探我有几分能耐。子龙实在不必担忧，若是我哪次有所差漏，最多教周郎取笑一番罢了，不至有性命之虞。”

“可是，军师怎知，周都督攻不下荆州？若是末将用兵，赤壁得胜，定会乘胜进取南郡，再由江陵南下，先取湘水之东，再缓图西进。”

“因为我会先他一步。” 

诸葛亮端着杯子抿茶，半晌才笑道：“子龙近日来心事重重，果然是念着南郡。我一直等你问，你却始终不肯问我，害我憋了这许多天。”

赵云“啊”了一声，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，好像要对待某件严肃的大事，“那军师要如何取南郡？”

“子龙可知攻心之计？”

赵云摇头，还想继续问，却被对方以“明日祭风今日需早些歇息”为由挡了回来。他有些困惑。其实作为战将，他是不该在战前打听军师的策略的，但是他又摸不准军师的意思，到底是要他问还是不要他问。最终他还是把话吞了回去，只在出门前与诸葛亮约定了接应的日期。

“子龙不必多虑。”诸葛亮最后说，“待到取南郡时，子龙自然就晓得了。”

 

 

这场虚假的“祭风”一共持续了三日。

待到第三日黄昏，东南大风终于起了。这也意味着，他们三个多月的江东之行可以进入尾声。诸葛亮脱去道袍，走下祭坛，果然见一条小船正静静地等在燕子矶的芦荡中。

赵云远远便瞧见了他，“军师！”

只在这种时刻，稳重的将军才会显出一些不加掩饰的率真。他已换回自己的甲胄，正抱着诸葛亮的衣衫站在船头等他。见诸葛亮过来，十分自然地拉着他的手扶他上船，还感叹道：“好凉。”

随后又很自然地抖开手中的外衫，披在他身上。

“舱中备了热水和晚膳，军师可先去歇息。今晚风大，前半夜就可到夏口。昨日主公差人来报，一应军马战船皆已齐备，只待军师发令。军师可先在船上小憩片刻，否则这一夜怕睡不得了。”

诸葛亮不答，只是停住脚步，笑吟吟地看着他。

“……军师？”

诸葛亮笑了好一会，最终什么也没说，举扇摇了一摇，进舱去了。

留下赵云站在外面，一头雾水。

夕阳横江，鸥鹭群飞。赵云命人升起了帆，小船乘着东风，直奔夏口而去。

又在舱外站了片刻，他才反应过来，刚才军师在笑什么。

前世诸葛亮做了丞相之后，几乎是宵衣旰食、不舍昼夜。后来不仅赵云，还有蒋琬、董允、费祎，乃至整个丞相府的人，都习惯于盯着诸葛亮按时进食、就寝。这习惯被他带到这一世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给军师安排了一连串的吃饭睡觉，可如今……

赵云心虚地看了一眼船舱。

不同于上一世二十年的交情，如今他们还是“初识”，这或许太逾矩了。

赵云默默地转过头，握紧了青釭剑。

他觉得自己还是守在外面好些。

于是僵硬地在船头站了两个时辰，期间他回想自己重生后做过的种种，愈发觉得这也不合适、那也不合适。方才的披衣，初到江东的烤甘薯，还有……其余几个刘军士卒返回夏口，而诸葛亮还住在馆驿那几日，他因为无处可去，竟是与军师同榻眠卧的！当时未觉不妥，如今想来……

天啊……他怎么会做出……

赵云感觉自己的脸烫了起来。

偏巧此时有人来报：“赵将军，前面便是渡口，可要去请军师？”

赵云不敢回头，只说：“去吧。”

小卒一溜烟地跑了。赵云确认四下无人，抬起手臂，将冰凉的袖铠贴了贴脸颊。

不多时，便看到了渡口的火光。刘备带领关羽、张飞、陈到诸将都在渡口等候。

张飞远远地瞧见他，挥着手大喊：“子龙——”

正巧，此时诸葛亮也自舱内走出，与他站在并排。张飞便又挥手大喊：“军师——”

诸葛亮同赵云对视一眼，两人神情都是藏不住的喜悦。赵云也喊道：“翼德！”

张飞又喊：“子龙！你可舍得回来啦！”

不知这话哪里不对，旁边陈到的脸迅速黑了下去。众人都大笑起来。

三个月前，那几个送诸葛亮过江的士卒回来说，军师要在东吴住上一段时日。这事当时就给刘备急得不行，忙问赵云如何，几个士卒就道，赵将军说了，要留在东吴保护军师。

这是让刘备安心了几分，却叫张飞嘀咕起来：“老赵跑了，他的兵谁来带？”

陈到四下看了一圈，心中直叫危矣。

接手骑兵的第一天，陈到就跟众人说，赵将军近日来不了了。

“赵将军做什么去了？哦，军师出使东吴，他同军师一道去江东了。”

谁知这话传着传着就变成“赵将军跟军师跑江东去了”，再然后就变成“赵将军跟军师跑了”。

天地良心，陈到真没想让事情变成这样。他几乎磨破了嘴皮子解释，甚至还佯怒要将议论此事的人军法处置。可士卒们都是无意的，也算不上犯哪条军律。而且，他管得了自己的人，管不了关羽张飞糜竺简雍的人，这愈发离谱的话最终还是传到了刘备等人耳中，让众人哭笑不得。

待流言中的这两人回来，众人看他们的目光都带了几分玩味。

船上，赵云被笑得莫名其妙。诸葛亮也同样不明所以，但他是军师，惯于发号施令，威重几分，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众人，那笑声便慢慢地弱下去了。

大敌当前，无论出于何种原因，都不可放松警惕。

下了船，诸葛亮第一句话就问军马战船是否办妥，得到肯定的答复后，便要升帐点将。目光扫过各怀心思的众人，诸葛亮未做停留，同刘备一起快步走向营门。众将都跟在后面。赵云隔着几个人看见了陈到，陈到的脸色仍然很黑，又看到旁边张飞，虽然脸也很黑，人却在哈哈直乐。

一定发生了什么。赵云确信。可大战在即，什么事情都只能等战后再问。

不过，看着张飞哈哈乐得这样开心，赵云心头便打起了鼓，直觉多半不是什么好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