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夕

我寄人间雪满头

【云亮云】不知春(拾伍)

拾伍

 

随着战局的推进,江南江北都逐渐紧张起来。无论主将还是士卒,都清晰地察觉到了那种箭在弦上的感觉。弦越绷越紧,而羽箭蓄势待发。

在这样的危亡关头,周瑜却调开众将,趁着夜色秘密去了一趟西山道观。

不为别人,正是去见庞统。

自避乱江东以来,庞统便一直跟随从父庞德公住在山间道观之中。周瑜曾两番请他相助,都被他婉拒了。祖祖辈辈都是荆州人,他对屡次犯境的江东孙氏自然没什么好感,哪怕得到周瑜的另眼相待,也无法让他甘愿为其效命。

虽然常年隐居山林,庞统也是知晓天下大势的。他知道在曹操和孙权的隔江对峙之中,还夹着一个从北到南飘荡了几千里的刘使君。这个心存仁义又不乏胆识的刘玄德,自然是他心中明主的不二人选,只不过,此刻,他必须先做更重要的事。

破曹需用火攻,而要让大火能席卷曹军的所有战船,就必须要让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。这铁索连舟之策,需得由一个局外人说与曹操。

这是只有用他“山中隐士”的身份,才能做成的事。

周瑜以群英会之计害死了曹军的水军都督张允之后,反而怒斥蒋干盗他书信,直接把人扔到了山里。非常自然地,蒋干在山中“巧遇”了未出山的凤雏庞统,经过一日一夜的畅谈,终于说得庞统共往江北谒见曹操。

凤雏之名,曹操亦有所耳闻,见到庞统,礼遇甚厚。庞统也当真将自己“山中高士”的身份演绎得淋漓尽致,不受一金一帛,“只愿丞相勿杀江东百姓”。一时间,众人皆道他是山野大贤,心怀苍生,无不叹服。

只有一人例外。庞统辞别出帐时,故意放慢了脚步。果然,未至岸边,徐庶便追了上来。

刚过晌午,曹军众人皆在休憩,岸边静悄悄的,一个人也没有,只昨晚送庞统过江的渔夫躺在船上,斗笠盖着脸,似乎正在梦中。

两人简单叙了旧情,便趁着四下无人交换起所知之事。说到周郎欲借东南风烧一场大火,徐庶不由得叹了口气:

“士元此举,确是救了江东百万性命,可此间八十三万人马又待如何?”

这话说得庞统也沉默下来。不过,他们都知道,此战罪在曹操,江东也是迫不得已。

“若元直不忍见大战之景……不如主动请缨,去防西凉羌族,左右躲开此间战事。”

徐庶无言地点了点头。

生离死别,无论被赋予多少意义,都不能改变其残酷的本质。他们熟知文韬武略,为的就是止息战火。可徐庶自从进了曹营,就不再有施展抱负的机会。他的余生,将永远在沉默的痛苦中度过。

纵有经天纬地之才,面对好友的困境,依然是无济于事。这种无力感让庞统莫名地生出几分愧疚。

话罢赤壁大战及天下纷争,徐庶和庞统又聊起了择主之事。也许是有“此别后再难相见”的预感,素来寡言的两人今日格外能说。眼见着再聊下去就要教曹营巡哨起疑,庞统才辞别徐庶,登上回江东的渔船。可随着小舟飘向江心,他的目光却又无法从徐庶身上移开——到底还是太过不舍。

这两个昔日的好友,从此将奔赴各自的命运,而这命运,是有多少才学也难以窥测的。

直到徐庶的背影再也望不见,庞统才叹了口气:“若早知如此,你可还会与命相争?”

船尾撑篙的渔夫探出头来:“先生说什么?”

“我说,若早知不能两全,你是否还会与命相争?”

这句话是在问刘备,问徐庶,问自己,也问面前这个“渔夫”。

庞统转过身,定定地凝视着他。

“我观阁下不善舟楫,当非江东人士。虽不习风浪,却可在船上如履平地,此结体聚力之功,非自小习练不可。目今刘军皆在江夏,孔明只身过江,若有刘军将领随行,定是为护孔明周全。只是不知,阁下是陈到陈叔至,或是赵云赵子龙?”

那渔夫愣了一下,却没答话,动作不停地将小舟划进芦苇荡。霎时,一人多高的芦苇便将他二人与外界隔绝起来了。待船稳稳靠岸,那人才放下船篙,躬身施礼。

“先生果真名不虚传。末将赵云,见过先生。”

“末将”这个自称,只用于两人共事一主之时,这让庞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。不过他也并未在意,只当是赵云平时同军师孔明这般讲惯了,一时口误,于是起身还礼道:“不知赵将军所为何来,请舱中一叙。”

 

 

同所有渔船一般,舱内有简单的生活用具。庞统也不客气,自顾烧水煮茶,一面听赵云讲述来意。

“军师命我将此书送与先生,言先生若有意于刘使君,可持此信登门,我主定会另眼相待。”

他递上诸葛亮为庞统写的荐书,趁庞统拆看之际,仔细回想了一遍前生之事。

庞统并非一直在刘备帐下。他原未决意出仕,是前世周瑜取南郡后,听闻凤雏之名,半请求半逼迫地使他做了功曹。后两人交契愈笃,庞统便应允替他暂辖南郡。周瑜死后,庞统出于情分,扶柩过江,遇上了前去吊丧的诸葛亮,相谈之后,才愿为刘备效力。

此世虽然一切还未开始,但赵云想着,如果可以,最好能够抢在江东之前攻取南郡。只是这样一来,没有南郡城下射向周瑜的那支箭,就不会有周瑜早逝、庞统扶柩过江,自然也不会有诸葛亮在柴桑与他相遇。

这封荐书,必须提前送到庞统手中。

前些天赵云同诸葛亮闲谈,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庞统,“听闻凤雏先生也正在江东避乱”。这话果然让诸葛亮动了心思,但大战在即,他不好走脱,便教赵云择机前来送信。

“孔明就这样笃定,我愿为个不相干的人舍身效命?”庞统放下信,不动声色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,“此事于我有何益处?”

赵云闻言,怔了一下。先时他准备了几句对答之语,却未料到庞统如此单刀直入。于是略想了一想,答道:“先生大才,如若出山,必可安邦定国,救万民于水火。”

“万民之事,与我何干?我如今优游山林,观壶中日月,看醉里乾坤,何等快活。若要与人定主臣之分,尊卑有伦,凡事皆需小心敬慎,拘束得紧。”

赵云忙道刘使君绝非泥古之人,又以孔明为例,赞说刘备如何敬贤礼士。庞统并不言语,只是从容地听他陈说。待赵云讲罢了,才慢悠悠地端起杯子饮茶。

“赵将军一片好意,统已心领。只是心中尚有一问,刘使君既如此爱重孔明,倘若我与孔明意见相左,使君该当如何?”

“想必使君自有决断。”

庞统却笑了一声:“请恕统直言。刘使君怀仁义而得众心,却并无雄霸天下之才。若能善纳人言,或可平安稳妥,任性莽断,必致倾覆。——庞统多言,将军且看荆州。孔明主张跨有荆益,联吴抗曹,岂不闻江东周郎曾有‘天下二分’之论?东吴所恃,唯江而已,怎容他人扼喉。如分兵西川,荆州守备必然薄弱。若曹操与东吴两路来攻,自守尚难,遑论出兵。孔明此策,恐不易为。”

原本他这话是随口说的,却教赵云听得越发心惊。这些话在前世全部应验,准得惊人。霎时,关于东征的那些记忆全部翻涌上来,使他心头百般滋味,震骇难言。于是当下起身,向庞统行了个大礼:“敢请先生见教,似此我主该当如何?”

庞统连忙扶他起来,口中笑道:“方才将军有言,刘使君极是爱重孔明。若我要他不取荆州,依将军之见,刘使君是从不从呢?”

这话实在问得赵云难以回答,说从也不是,说不从也不是,他又怕答话引得庞统不快,教人投了东吴去,一时竟然急得额头见汗。庞统瞧他又急又窘,倒觉得很可爱,只怕表现出来显得轻浮,便解围道:“将军勿虑,统玩笑耳。孔明之策虽险,却是势在必行。今刘使君势穷力孤,求援江东,存亡绝续尚未有定,何来万全之策,可得翻然改进而无纤介之祸?将军这礼,可是行得亏了。”

言下之意是,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。赵云反应过来,倒不介意,只是摇摇头,躬身又行了一礼:“先生大才,若肯出山相助,末将便是日日行礼,也不亏的。还望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,助我主公一二。”

庞统并不表态,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封荐书看了良久,轻声叹道:“孔明美意,我已尽知,烦请将军代为相谢。如今战事将起,风云万变,请他务必慎以待之。统且避难江东,日后若有机缘,定与孔明再会。”

这就是庞统对于荐书的最终答复。赵云没听明白这个“再会”是何意,心里没底,想再继续请他相助,又怕说得太多惹人生厌。他站在原地踌躇半晌,最后只是又恭敬地施了一礼。

动作缓慢而郑重。

庞统知道这是他无声的请求,也不客套,默然受了这一礼,随后才告辞登岸。

相谈至此,已过戌时,冬天日落得早,夜空一丝光亮也无。庞统走出数十丈,回身看看船上灯火,又看看手中荐书,摇了摇头。

想他与诸葛孔明并称卧龙凤雏,孔明有刘备三顾茅庐的殊遇,却要他持荐书自往相投。他庞统倒不好争这些虚名,但也像孔明一样,想要确定刘备的为人,以及他对自己是否看重。

眼下自然没有机会,不过,庞统有耐心等待机缘。

他收好荐书,慢慢地走入夜色。

评论(37)

热度(260)

  1.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